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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亦琛没有直面我,他叫六月进来,吩咐她给我打镇定针。六月被训练得很好,从不问问题。她轻而易举地制住乱动的我,将针刺进了我的手臂。我沉沉睡去,再醒来时,他坐在我的床边。
肾上腺素还没有流回四肢,我难以动弹,只能恨恨地看他:“所以你也不是那个‘讲真话的人’了?所以你也在撒谎?在大义凛然地叫别人结束闹剧时,你藏着的才是更大的闹剧?”
我想一头撞死自己。
“你把我藏在这里,其实是金屋藏娇?其实是你妻子刚一过世,你就转投了相好?”
利用我昏睡的时间,霍亦琛显然琢磨过了应对措施。他看上去仍然悲伤,但已经有一只脚从悲伤中走出来了。
“我得让你知道,那天什么也没发生。”他说。
“从始至终,我们做过的事,就只有一个犹豫的、未完成的吻,但那是有原因的。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?这种借口听起来就很弱。
我闭起眼睛。不错,我记得那个未完成的吻。如果我曾经的噩梦是真实的,那么的确,什么也没发生,我们只是见了一面。而我……我再也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。我到底是发哪门子的疯,会去勾引霍亦琛,我那时喜欢的男人的弟弟?
我问:“那天,为什么我们会在酒店套房里?”
霍亦琛做了一个深呼吸。
“当天我在那家酒店参加活动,你来找我的。”
我喉咙塞住:“找你做什么?”
“你需要钱。”
“我需要钱,为什么问你要?”
霍亦琛将话题岔开:“我真的不认为现在是时候讲这些故事。”
“不知道真相的痛苦,你了解吗?”我逼问,“看向镜子,却不知道里面那个人是谁的感觉,你又了解吗?”
霍亦琛不吃我这一套,他很努力地没有翻白眼。
“我不了解。”他耐着性子说,“你也可以尽量别去想。”从椅子里站起来,“我去做饭。”
我太生气而没注意到他居然会主动提出下厨:“我不饿。”
四少走得头也不回:“我女儿一定饿了。”
我不知不觉地下了床,跟过去:“你为什么要这样?”
霍亦琛任我从卧室追他到厨房,还很受用:“我怎样了?”
“你老婆死了,仅仅一年之后,你站在这里为你的情人下厨。”
哐的一声,霍亦琛手里疑似锅盖的东西落在水池中。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炊具是用来做什么的。六月想要进来帮忙,没多久就被这水泥混凝土般凝重的气氛挤了出去,还将门带上了。
霍亦琛将外套脱掉,撂在手边的吧台椅背上,再松了领带,撂在外套上头。他穿着一件白衬衫,刚才正到处摸索围裙。听到我关于“老婆、情人”的慷慨激昂言辞之后,他停住了,站在吧台另一侧,很认真地看我。
“恭喜你终于认识到这一点,雅笙她已经不在了,但我们还活着,活人是需要吃饭的。我们是否可以推导出,因为她不在了,我们就不被允许吃饭呢?那样合理吗?”
他严肃得不带感情。
我有些窒息:“你还是人吗?”
霍亦琛找到了围裙,将他自己包好:“我说了,我是给我女儿做饭,跟你没关系,拜托你别那么矫情。”
于是我有幸品尝了霍亦琛的手艺。那是两碗叉烧蛋炒饭,不要问我到底是叉烧饭还是蛋炒饭。令人惊讶的是,居然真的很好吃。我坚决地否认自己会喜欢这时吃的任何东西,所以一定是宝宝很喜欢。
霍亦琛吃得不太多,他那碗里只有两三口的量,其余的都给了我。错,是给他女儿。他盯着我,冷不丁地问:“她会有手毛吗?”
“什么?”
他摇摇头:“没关系,有没有都好,我都喜欢。”
我真的没想过宝宝会不会有手毛,或者她会长成什么样子,像我更多,还是像霍亦琛更多。我曾读到有本书这样说,孩子的脾气秉性会像爸爸,头脑智商会像妈妈。对我们两个来说,这组合简直太差了。
不过,她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呢?白皙,大眼,有忽闪忽闪的蝴蝶般的眼睫毛,顶着可爱的蘑菇头,穿娃娃般的小洋装,会娇滴滴地叫妈咪爸比。霍亦琛好像是很娇惯女儿的人,而我也不会舍得管教她——又一个糟透了的组合。
她还会有简单美好的生活。不会有生活所迫的压力,不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。我会将她保护得好好的,不让她受伤害。
“世事难料。”我说,“但我要亲手领着她走过风雨。”
霍亦琛放出一个轻蔑的笑:“别自不量力了,你做不到的。”他骄傲地说,“我能做到。”
我火气又冒了出来:“如果你以为因为有钱就能把女儿抢走,不让我见她,不让我出现在她的生活里,那你就想错了。我就算死……”
霍亦琛对我时不时的发作显然精疲力尽了:“冷静一下,我可没这么说。”
他那表情活脱脱是,就算是孕期荷尔蒙作祟,你这发火的频率也过分了点儿。
这个时候,他摆出了年长者的架子,在他“有钱”这一优势上,又叠加了一个“有经验”的优势。
“你是个好女孩,我……也不全是个坏人。”他看着我的眼睛,“人生很复杂,很多事情都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。”
我的眼睛略微张大,正身坐好,等着听一个故事。
霍亦琛却没那么多话给我:“你当时需要钱,我雇用你做了一份工作。你不知道我结了婚,你以为我找你是想上床。我现在想起来,也觉得在你的事情上我处理得不当。但那绝不是外遇,远远达不到那个程度。就是这样,讲完了。”
好吧,这么说,这是个走岔了的大学生援交黑色喜剧?可如果仅仅是这么简单,没有后续发展,怎会让霍桐和靳雅笙得知,而且一口咬定我是破坏他们家庭的女人?
霍亦琛收了我面前的碗筷,搁在水槽里。我坐在沙发上,想捋顺这些情节。霍亦琛的声音从那边远远传来。
“哦,还有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。在纽约的时候,你还是靳雅笙的时候……”
他该说的是,当他这个偏执狂糊涂蛋当我是他老婆的时候。
“……我有一回跟你说,我们从没做过。”
那是又一个不幸的巧合。夫妻之间就算脸换了,但至少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就会觉得异样的。毕竟床笫之间的火花是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完全贴合的。
结果,在此之前他从没跟靳雅笙上过床,因此又错过了一个可能觉出我不是她的机会。
霍亦琛说:“现在说这个可能没用了,但我跟她,是真的没有过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但就是很难那样看她。”
他从厨房出来,擦着手。六月脚步轻快地跳进去继续收拾,装作根本听不到我们讲话。
霍亦琛坐在我身边:“我们的结合,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婚姻,我也需要一个婚姻,仅此而已。我们从没对对方说过爱。”
“你不喜欢她?”
“喜欢。没有不喜欢。”霍亦琛答得很快,“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她对我来说更像个妹妹。”
“你跟……妹妹结婚?”
霍亦琛耸耸肩:“看不出有什么不好。”
“在我们这些正常的人看来,结婚应该因为爱情,而不是……亲情。”
“有不同吗?”他说,“爱情经了长时间的婚姻,不都成亲情?”
霍哲学家的大道理还真是不少。对于他这个从未恋爱、只有过一段滑稽婚姻的人来说,他倒好像很懂爱情和婚姻。
我又想起那段难得的找回的记忆。可能因为太暴力,太疼痛,才会印象格外深。靳雅笙想置我于死地的样子,没有霍亦琛说的那么淡然。他又懂什么呢?归根结底他是个男人,他们都是迟钝寡情的生物。
“我觉得,她对你的感情很深。”
霍亦琛微低了头。他没有问我何以得出这个结论。
“我对她也……很愧疚。”他抬头看我,“车祸之后,我以为她大难不死。我对自己说,以后要对她好,让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妻子。”
然而,这是个玩笑,是个错误。
我重复了那三个字:“对不起。”
对不起,活下来的是我不是她。
“呃,如果你想,可以叫我雅笙。”其实我希望不要,但不知还能怎么说。
霍亦琛说:“我是很难过,但我不是神经病。”
我松了口气:“太好了,我也不是。”
他有点儿迷惑:“我不明白你耿耿于怀什么,你对她来说连伤害都算不上。她都不知道你的存在。”
我想,你错了,她知道的。她只是没对你说,可能她不想你知道她在乎。
更何况,如果做了错事,那不是因为被抓到才成为错事。
“你说你雇我做了一份工作。是什么工作?”
“你念的是艺术专业,你还想当演员,而且你的确有些天赋。”霍亦琛说,“所以我给你找了一个戏去演。”
“哪种戏?电视剧,电影,还是舞台剧?”
霍亦琛想了想:“更类似于真人秀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很有挑战性,很磨炼演技,你很乐意接受。”
我有时会讨厌起这种丝丝缕缕最终合成一股的感觉。因为,到目前为止,只要是合而为一的真相,基本从没有好事。就好像,车祸之前我的人生是一个又一个黑色事件的结合体。而车祸是件好事情,它带来了一个结束,让我的肉体经历创伤的同时,灵魂也得到洗涤。
“你雇我去当霍亦烽的助理,对不对?”
这么明显的解释,我居然一直没能联系在一起。
“三少或许没有对我讲真话,但他也不全在撒谎。我会出现在夏安路,是因为你的安排。这是真的,是不是?”
霍亦琛变脸极快,这会儿他又冷酷锐利了:“如果我哥被你吸引,那不是我的错,只是他太容易中圈套。”
从出现在城堡的第一天开始,我就计划着让那城堡的主人爱上我。那个对霍亦烽挑逗的、有野心的、主动出击的我,都是在对着剧本演戏。
这解答了又一个谜题——如果我是学艺术的学生,为何会去给人做助理。
事实是,我没有去给人做助理,我只是在扮演一名助理。这场名为生活的真人秀,需要我最纯熟最稳妥的演技。
“如果你动手的话,我发誓你会后悔的。”霍亦琛大概看出我想再给他一个耳光,于是出言警告,“醒醒吧,他并没那么爱你。他爱的是任何一个十九岁、漂亮鲜嫩、对他投怀送抱的傻女孩。”
这时夜深,他起身去卧室。他最好别把在这里睡觉发展成一种习惯,就算这就是他的房子,他的卧室。
“容我提醒你,我哥已经很多年不跟二十五岁以上的女孩约会了。而且,他永远不会娶她们。你,只是她们之一。”
我气得浑身发凉:“你错了,他跟我求婚了!”
霍亦琛没有理会。
我独坐很久,直到六月来唤。
“霍先生叫太太去睡觉呢。”
“你能让他走吗?”
六月不好意思地笑笑:“太太好抬举我。”
我并没有要为难六月的意思,但实在不想去睡觉,不想在黑暗中听到霍亦琛万恶的呼吸声。如果我扼住他脖子会怎样?首先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杀死他,然后,他会说我患上孕期忧郁症,以此为名禁止我同女儿在一起。
好吧,我不会杀他。
就在这时,他万恶的呼吸声在我脑袋上方响起。六月如我所言回复后,还没有惨遭凌迟。霍亦琛是觉得,对于我这个不可理喻的矫情女人,他该过来跟我把道理讲通。
“你何必在乎他是否爱你?你爱他吗?”
“我至少想被爱。”
这个下意识的回答,让我自觉虚荣、薄情,两者合并成为可耻。
霍亦琛显然与我有同样的感觉,他由衷地鄙夷我。
午夜的田间小墅,我们两个一站一坐,各自希望天塌下来,砸断天地之间的乌合之众的骨头。
霍亦琛没再说一句话,他抬起脚走了。
他走到门廊处换鞋。
我并没料到,那将是女儿降生日以前,我最后一次见他。
女儿来得很慢。
预产期在盛夏,我汗流浃背地催促她快快出来,解我辛苦。然而预产期过去了一天、两天……第七天时,她还是拒绝与这个世界见面。医生建议的所有催产法子我无一例外地试过了,除了他建议我与丈夫行房。
我知道自己下过重誓,再也不会跟霍亦琛亲近。但想见女儿的迫切心情让我不得不想,如果他这时在身边,我可能会如饿虎一般扑上去。
当然,他不在。
几个月的时间,除了我的护工们,我没见过一个外人。
这或许是件好事情,至少,我没见霍桐挥舞着大剪子之类的东西朝我冲过来,要替天行道,为靳雅笙除了我这奸人。自从上次撂下狠话之后,她却没有任何举动,安静得很。好像让我胆战心惊得夜不能眠,她就已经达到目的了。然而,我并没有胆战心惊。
我与世隔绝,想见女儿,想得又煎熬又甜蜜。
终于到了那一日,那天当值的是四月。她娴熟地检查我的宫口开度,24小时在外等候的车子开进大门。
“我们要去医院了。”
四月是这些护工里笑容最可人的一个。她有一把软暖的声音,像和煦的春风。
“我们要生宝宝啦!”
宝宝……
如海潮来袭的阵痛让我说不出话。
“大家都会在医院和我们一起努力的。”
大家?
我抓着四月的手臂。大家是谁?
“家里人啊,太太和小姐们。”四月对我神经质的紧抓,还以温柔的抚触,“就连小霍先生都会来见他的小妹妹呢。”
小霍先生是霍其凯,是霍亦坤的长子,二十四岁,在英国念书。照片里面他跟他父亲完全不同,不见英气但存邪气,桀骜的眼角像对整个世界不满。他是霍氏产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。
这是我对他所知的一切。对我来说,他不是家人,而是陌生人。
可事实上,太太和小姐们,又有哪一个不是陌生人?
我突然意识到,在产房外面等着我的,将是一班陌生人。
这是我的大日子,我将成为一个母亲,但陪在我身边的人,没有一个与我有关。
四月一路都在对我讲话。不知怎的,她跟我的医生都很怕我会失去知觉。他们判定我曾受重伤的身体一定经受不住生产。他们都想错了,就算我痛晕,也会再被痛醒,不断循环下去。
车轮行驶的嗡嗡声,这时犹如鸣枪,让我头痛欲裂。
四月安慰:“我们快到了,就快到了。”
车门大开,有个黑色的身影挤进来。他犹豫地捏住我左手的样子,我可真是太欣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