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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莉到的时候,薇薇安正在门口等她。“准备好了吗?”莫莉刚进门,薇薇安转身就往楼上走。
“等等。”莫莉脱下军装夹克,挂在屋角的黑色铁制衣帽架上,“不喝茶了吗?”
“没时间了,”薇薇安扭过头,大声说道,“我老了,知道吧,随时可能咽气。我们得抓紧!”
“真的吗?茶都不喝?”莫莉一边嘀咕,一边跟着她上楼。
一件怪事正在发生:对莫莉的问题,薇薇安原本问一个答一个,不问就不答,不催也不答,现在却接二连三地讲起了故事,根本无须莫莉开口催促,故事多得连薇薇安自己也似乎吓了一跳。“谁想得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?”某次访谈结束以后,她说,“这是《麦克白》里的台词,亲爱的,去查查看。”
薇薇安从未跟任何人真正谈起过她在孤儿列车上的经历。她说,那段经历太丢人,难以解释,也难以置信。那么多孩子像垃圾和废物一样被人从纽约的大街小巷搜来,带上列车送往中西部,送得越远越好,远到视野之外。
再说了,失去一切这种事,又从何谈起呢?
“那你的丈夫呢?”莫莉问,“你一定跟他讲过吧?”
“我跟他说过一些,”薇薇安说,“但我有太多痛苦的经历,我不想给他压力。有时候,试着遗忘来得比较轻松。”
每打开一个盒子,薇薇安就会想起一些事。粗棉布裹着的针线包让她想起了阴森的伯恩家,还有镶着军用纽扣的芥末色大衣、羊毛内衬针织手套、镶珍珠纽扣的棕色裙子、包裹得仔仔细细的西洋玫瑰瓷器。没过多久,故事中的人物就在莫莉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:妮芙、祖母、梅茜、斯卡查德夫人、多萝西、索伦森先生、拉森小姐……这些故事一个个环环相扣。正如用碎布拼成一床被子,莫莉把故事按先后顺序理顺串起来,拼出了一幅图——那些片段支离破碎的时候,可看不出这副全貌。
当薇薇安谈起任由陌生人摆布的滋味,莫莉点点头。她太了解压抑自我、迎合他人的感觉了。过上一阵儿,你就再也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。你对别人的一星半点善意感激涕零,随着年岁渐长,又变得将信将疑。如果没有回报,别人为什么要帮你?话说回来,大多数时候,也确实没人会理睬你。你多半会见到人性最恶的一面。你发现大多数成人会撒谎,大多数人只顾自己;你会发现,对某些人来说,你对他们有多少用处,他们才会对你有多少兴趣。
于是,你的人格就此成形。你懂的事太多,这让你小心翼翼。你变得害怕,多疑。情感的流露并非自然而然,于是你学会了伪装,假装感同身受。你学会了装模作样,如果足够幸运的话,你看上去会跟众人一般无二,即便心中早已支离破碎。
“哦,我说不好。”有一天美国历史课上,全班看完一部关于瓦班纳基人的影片以后,泰勒·鲍德温说,“话是怎么说的来着?‘胜者为王’对吧?我是说,这种事哪天没有,哪里没有?有人赢就有人输嘛。”
“嗯,从古至今,人类的确一直在互相支配压迫,”里德先生说,“你认为被压迫的一方就应该默默承受吗?”
“是的,谁让你输了呢。我有点想说,面对现实吧。”泰勒说。
莫莉顿时感觉心中腾起了一股怒火,愤怒得眼冒金星。四百多年来,印第安人备受欺骗、歧视,被赶到小小的聚集地,被人称作肮脏的印第安人、野蛮人,起了各种绰号。他们找不到工作,也买不了房。掐死泰勒这个白痴会不会害她过不了察看期?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静下来。接着,她举起了手。
里德先生惊讶地望着她。莫莉可难得举一次手。“莫莉?”
“我是个印第安人。”除了杰克,她还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。她明白,对泰勒来说,她只是个……走哥特风的家伙。咳,或许他压根儿不会想起她。“是个佩诺布斯科特族人,出生在印第安岛。我只想说,发生在印第安人身上的一切跟英国统治下的爱尔兰人如出一辙。那不是公平的争斗,他们的土地被抢走、信仰被禁止,被迫屈服于外来统治。那是对爱尔兰人的不公,也是对印第安人的不公。”
“哎哟喂,好一通演说啊。”泰勒小声嘀咕。
坐在莫莉前排的梅根·麦克唐纳举起了手,里德先生点点头。“莫莉说得对,”她说,“我祖父是从都柏林来的,他常常说起英国人当时的暴行。”
“那我爷爷的爸妈还在大萧条中倾家荡产呢,也没见我哭着四处求人啊。别怪我用词粗鲁,倒霉事常有嘛。”
“泰勒的粗话先不提,”里德先生对着全班挑起眉毛,仿佛在说——他并不赞同,但还是稍后再处理,“那是他们的作为吗?求人施恩?”
“他们不过是想得到公平的对待。”后排有个学生说。
“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?到哪里是个头呢?”另一个学生问道。
班上学生纷纷加入了讨论,梅根转过头,眯起眼睛端详着莫莉,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。“印第安人,嗯。真酷。”她低声说,“就像‘莫莉·莫拉斯’对吗?”
最近一阵儿,每逢星期一至星期五,莫莉不再等杰克送她去薇薇安家,她会搭校门外的观光巴士过去。
“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。”她说,“我知道你等我等得难受。”实际上,如果乘观光巴士过去,那薇薇安乐意留莫莉待多久,莫莉就能待多久,还不必回答杰克的问题。
莫莉没有跟杰克提起那个采访项目。她知道,他准会说这是个坏点子,说她在薇薇安的生活里掺和得太深了,说她不该对薇薇安索求太多。尽管她没有提,杰克最近的语气还是有点凶巴巴的。“喂,你的时间快满了吧?”他会这么说。要不然就是,“阁楼的活儿有什么进展吗?”
这些天来,莫莉静静地溜进薇薇安家,把头一低,飞快地跟特瑞打个招呼,然后悄悄地上楼。她和薇薇安打成了一片——这件事太难解释,也无关紧要。别人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呢?
“我觉得吧。”一天午餐时分,杰克和莫莉坐在学校的草坪上,杰克说。那是个美丽的早晨,空气温和而清新。蒲公英翩翩飞舞,如同草丛间的万点烟火。“对你来说,薇薇安跟母亲差不多。祖母,曾祖母……随便吧。她听你讲述,向你讲述,还让你帮忙。她让你觉得自己被人需要。”
“不,”莫莉恼火地说,“不对。我要完成我的社区服务,她要清理她的阁楼,就这么简单。”
“没那么简单,莫莉。”他的口气似乎理性得有点过头,“我妈告诉我,阁楼上没什么变化。”他砰一声打开一大罐冰茶,喝了一大口。
“我们在干活儿,只是不太看得出来。”
“看不出来?”他笑了,打开一个赛百味意大利三明治,“我还以为那活儿就是把盒子都扔了,看上去简单明了啊,不是吗?”
莫莉猛地把一根胡萝卜棒掰成两截:“我们是在整理物品,以便以后容易找到。”
“谁找?房产销售?以后来找东西的只能是他们,知道吧,薇薇安可能再也不会踏进阁楼一步。”
这跟他有关系吗?“那我们就是为了方便房产销售,不行吗?”实际上,尽管莫莉至今不肯亲口承认,但她差不多已经决定不扔任何东西了。说来说去,这有什么关系呢?薇薇安的阁楼上为什么不能堆满对她而言意义重大的东西呢?事实摆在眼前:薇薇安的日子已所剩无几,随后专业打理房屋的人就会现身,高效而熟练地把值钱的东西跟那些只会惹人掉泪的旧物分开,恐怕只有弄不清出处或价值的东西才会让他们流连片刻。所以吧,没错——莫莉已经开始从另一种角度看待她在薇薇安家的那份活儿了。也许收拾了多少并不重要,也许,其价值在于过程本身:触摸每一件物品,叫出它们的名字,辨认它们的来历,了解一件羊毛衫或一双童靴的意义。
“那是她的东西,”莫莉说,“她不愿意扔,我总不能逼她吧,你说呢?”
杰克咬了口三明治,馅料飞溅到了他嘴边的蜡纸上。他耸耸肩膀:“我不知道。我觉得……”他嚼嚼,咽了一口,莫莉很烦他这种“以退为进”的招数,不由得扭开了面孔,“重要的是看上去不太好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也许在我妈看来,你有点像在占便宜。”
莫莉低头望着自己的三明治。
“我知道,你再试一次就肯定会爱上它。”当莫莉告诉迪娜别再往她的午餐包里放腊肠三明治时,迪娜轻描淡写地说,“要不然的话,你可以自己做该死的午餐啊。”于是,现在午餐都是莫莉自己做。她拉下面子,向拉尔夫要了钱,在巴尔港的健康食品店里买了杏仁酱、有机蜂蜜和果仁面包。午餐并不坏,但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受尽了白眼,活像刚被猫带进家门的死老鼠(作为素食主义者,可能更糟些),不配放在储藏室里。迪娜把她买来当午餐的东西放在门厅的一个架子上,“这样就不会弄混了。”她说。
莫莉顿时怒从心头起,她气迪娜不愿接纳真正的自己,气特瑞指手画脚,还气杰克不得不哄她。她气他们所有人。“问题是,这不关你妈妈什么事,对吧?”
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了。
杰克抛过来一个狠狠的眼色:“你不是开玩笑吧?”
他把手里的赛百味包装纸揉成球,塞进了赛百味给的塑料袋。莫莉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:下巴绷得紧紧的,眼神冷酷又愤怒。“我妈为你担了风险,”他说,“把你带进了那个家。要我再提醒你一次,她对薇薇安撒了谎吗?一旦出了什么事,她的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,就像这样。”他在空中打了个响指。
“杰克,你说得对。对不起。”她说,但杰克已经站起身,走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