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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要在哪儿睡?”天色黑了下来,我问格罗特先生。
格罗特先生望着我,双手叉着腰,仿佛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。他指指门廊。“那边有间卧室,”他说,“如果你不想和别人一起睡的话,也可以在这张沙发上睡。我们没那么多臭讲究,大家都知道,我自己就常在沙发上打盹。”
卧室地板上摆着三张没铺床单的旧床垫,不过是区区一层单薄的弹簧。梅布尔、小杰拉德和哈罗德在上面爬来爬去,争抢一条破毛毯和三床旧被子。我不想在这儿睡,但总比跟格罗特先生一起睡沙发强。半夜里,总有一两个孩子蜷进我的臂弯或贴紧我的后背,他们闻上去有股泥土味和酸味,仿佛野生动物。
绝望笼罩着这个家。格罗特太太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孩子,她和格罗特先生也从未用心照顾过他们。她一天到晚蒙头大睡,孩子们就在床上来来去去。那间屋子敞开的窗户上钉了张牛皮纸,把房间遮得暗无天日,活像地底洞穴。孩子们一心渴求温暖,纷纷钻到她身旁。有时她任由他们黏着她,有时却把他们赶下床。每当被妈妈赶下床,孩子们的哀号就好似针一般刺进我的耳朵。
房间里没有自来水,没有电,也没有管道。格罗特一家用的是煤气灯和蜡烛。后院有个水泵和厕所,门廊上堆满了木垛。壁炉里烧着潮湿的木头,只能微微冒点热气,却害得整间屋烟雾缭绕。
格罗特太太几乎没有正眼看过我。她会把某个孩子打发出来吃东西,不然就叫我去给她冲杯咖啡。她让我心里很紧张。我一一遵照她的吩咐,尽量离她远些。孩子们则问东问西,努力接纳我。只有两岁的小杰拉德跟大家不一样,他立刻和我亲近起来,小狗般跟着我。
我问格罗特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,他说他在城里见到一张传单,上面写的是:无家可归的孤儿寻去处。威尔玛不肯起床,他根本束手无策。
我有种被人抛弃、被人遗忘的感觉,仿佛遭遇了比过去更加悲惨的厄运。
格罗特先生说,不到万不得已,他绝不会再去找工作。他打算靠天吃饭。他在林间出生长大,他只熟悉这种生活。或者换句话说,只愿意熟悉这种生活。这栋房子是他亲手盖的,他的目标就是完全自给自足,他说。他后院养着一头老山羊、一头骡子和几只鸡。他可以上山打猎,去树林里摘果子,种点粮食,再加上鸡蛋和山羊奶,足够养活一家人了。实在不行的话,他还可以把东西拿到镇上去卖。
格罗特先生每天要奔走好几英里,因此身材精悍而瘦削。活像个印第安人,他说。他有辆车,不过早就坏了,锈迹斑斑的,扔在屋后。由于没钱修车,他不管去哪里都走路,有时也会骑那头老骡子。据格罗特先生说,一辆开往屠宰场的卡车几个月前在路上抛了锚,结果那头老骡子瞎跑到这儿来了。格罗特先生的指甲缝里满是污垢,里面混着机油、泥土、动物的血迹,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玩意儿。那污垢嵌得太深,洗都洗不掉。自始至终,除了那条工装裤,我从没见过他穿其他的长裤。
格罗特先生根本不相信政府的规定。说实话,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政府。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上过学,也看不出上学有什么用。但他会送我去上学,免得政府来烦他。
星期一,也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,在一片夜色之中,格罗特先生猛晃我的肩膀把我叫醒,好让我收拾收拾去上学。屋里冷得很,我能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。我穿上新裙子,在上面套了两件毛衣,戴上范妮送我的连指手套,又穿上从纽约带来的厚长筒袜和笨重的黑鞋。
我跑到水泵旁,用罐子装了些冷水,进屋放在炉子上加热,把热水倒进一个锡盆,拿了块破布擦了擦脸、脖子、指甲。厨房里有块旧镜子,上面满是黑斑和锈迹,破得几乎照不出人影。我用手拢拢没洗的头发,分成两股紧紧地扎成辫子,辫尾再扎上范妮送我的棉线。梳洗完毕后,我认真端详着镜中的自己。在没洗澡的情况下,收拾得再干净也只能这样了。镜中的我脸色苍白,神情严肃。
早餐我几乎没怎么吃,只吃了点羊奶做的野稻布丁,还有格罗特先生昨天采来的枫树糖浆。今天白天可以离开这间漆黑难闻的小屋了,我简直感觉松了一口气,不禁抱起哈罗德转圈圈,跟小杰拉德开玩笑,又把我的野稻布丁分给梅布尔吃——小姑娘才刚刚开始正视我的目光。格罗特先生拿着小刀在泥地上给我画了张地图:从车道出去,从你进来的地方左转,一直走到三岔路口,然后穿过那边的一座桥,一直向前走到乡村公路,大概半个小时吧。
他没有把午餐给我,我也没有要,只是偷偷地把昨天做晚饭时煮的两个鸡蛋塞进了外套口袋。索伦森先生给了我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,某位波斯特先生会开车送孩子们去上学。他会在早上八点半抵达那个拐角,下午四点半送我回来。现在是七点四十分,但我已经准备出发了:在街角等车总比误车强。
我蹦跳着跑过车道,急匆匆地上了路,在小桥上流连了片刻,俯视着水中倒映的天光。黑漆漆的水面上,天空的倒影仿若倾泻的水银。岩石周围泛起万千白色的浪花,树枝上寒冰闪耀,霜花在枯草上结成一张熠熠发光的网。常青树上覆盖着昨夜落下的小雪,就像一片圣诞树林。来到这里后第一次,我被它的美打动了。
车的踪影还没有见到,耳边先传来了隆隆的车声。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,汽车在离我大约二十码的地方停了下来,我只好沿路跑回去上了车。一个头戴褐色帽子的圆脸男人探出头:“快上来,亲爱的,没时间磨磨蹭蹭啊。”
卡车后厢顶上盖着一张油布,我爬进车厢,里面放了两根平平的木板,权当座位。角落里有一堆马毯,四个小孩坐在那儿,用马毯裹住肩膀和双腿,帆布的反光给他们染上了一抹微黄。其中两个小孩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。卡车一路颠簸着往前开,我用戴着连指手套的手紧紧地抓住长凳,免得在遇到坑坑洼洼时一头栽到地上。途中,卡车又停了两次去接学生。车厢原本刚好容得下六个人,这下我们八个人紧巴巴地挤在了一起。尽管我们在长凳上挤得慌,但挤来挤去倒是挺暖和。没有人讲话。卡车向前开着,寒风从油布的缝隙里嗖嗖地往里钻。
驶出几英里后,随着刹车嘎吱尖叫,卡车转个弯开上一条陡峭的车道,然后慢慢停了下来。我们从车厢里跳下来,排好队向学校走去。校舍是一幢带有护墙板的小房子,门口挂着一个铃铛。一个年轻女子站在校舍门口,身穿浅蓝色的裙子,围着淡紫色的围巾。她有张美丽、生动的面孔,棕色的大眼睛,满面笑容,光亮的棕发用一条白色缎带扎成马尾。
“欢迎啊,孩子们,跟平时一样排队进来吧。”她的声音洪亮又清晰,“早上好,迈克尔……伯莎……达琳,”她叫着孩子们的名字,逐一跟他们打招呼。当我站到她面前的时候,她说:“嗯……我还没有见过你,但有人告诉我你要来上课。我是拉森小姐,你一定是……”
我们两人几乎同时开口,不过我说的是“妮芙”,她说的是“多萝西”。拉森小姐看见我的表情,说道:“是我弄错了吗?还是你有个小名?”
“不是的,夫人,只是……”我感觉脸颊发烫。
“怎么啦?”
“我以前叫妮芙,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叫什么。在新家里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。”
“那好,如果你愿意的话,我可以叫你妮芙。”
“没关系,就叫我多萝西好了。”
她微微一笑,端详着我。“那就听你的。露西·格林?”她对我身后的女孩说,“请带多萝西去她的课桌,好吗?”
我跟着露西,来到一个装了几排衣服挂钩的地方,把大衣挂到钩子上,接着走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屋。屋里弥漫着柴火烟和粉笔的味道,还有个油炉、一张讲桌、几排长凳和座位,东面和南面的墙上是两块黑板,黑板上方贴着字母表和乘法表。另外两面墙上全是大大的玻璃窗。头顶的电灯洒下明亮的光,矮矮的架子上摆满了书籍。
等到所有人都坐好,拉森小姐把一根细绳上的拉环往下一拽,一幅彩色的世界地图出现在墙上。她叫我过去,把爱尔兰在地图上指出来。我仔仔细细地找着,找到了戈尔韦郡,甚至找到了市中心。地图上没有金瓦拉这个小村,但我摸了摸它所在的位置——就在蜿蜒的西海岸线上,戈尔韦郡的正下方。那是纽约,这是芝加哥,还有明尼阿波利斯。地图上也找不到赫明福德县。
连我在内,班上共有二十三个学生,年龄从六到十六岁不等,大多数来自本地的农场或农家,在这里学习读写。我们闻起来都有股身上没洗干净的味道,尤其是那些已经到了青春期的大孩子。拉森小姐告诉我,学校的厕所里有毛巾,几块肥皂和一盒小苏打,如果想梳洗的话可以用。
跟我讲话时,拉森小姐总是弯下腰望着我的眼睛。问我话的时候,她会等我回答。她身上有股柠檬和香草的味道,而且她似乎拿我当个聪明孩子看待。在我做完阅读水平测试以后,她从讲桌旁的架子里取了一本书给我。那是一册印着黑色小字的精装书,里面一张插图也没有,书名叫《绿山墙的安妮》。她告诉我,等我读完全书,她会让我谈谈读后感。
有这么一大帮孩子,你觉得这个班一定会乱成一团糟吧?但拉森小姐罕少大声训话。校车司机波斯特先生会砍柴火,烧炉子,打扫前门的落叶,还会修车。他也给我们上数学课,一直教到几何学。不过他说他从来没有学过几何,因为当年正闹蝗灾,他不得不去农场帮忙。
课间休息时分,露西叫我跟她们一起玩各种游戏:扔球啦,快快跑啦,绕圈唱歌啦。
到四点半走下卡车,在回格罗特家小屋的漫漫长路上,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。
我还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格罗特家吃的东西。天刚破晓,格罗特先生就带着来复枪和棒子出门了。他会带回来松鼠、野火鸡、长胡子的鱼,时不时还会带回来一头白尾鹿。午后时分,他会回到家中,浑身粘满了松胶,大多数时候带回来的是红松鼠,但它们不如大一点的狐松鼠和灰松鼠好。格罗特先生把灰松鼠叫作“毛毛尾巴”。狐松鼠个头很大,有些狐松鼠看上去活像橙色的猫。松鼠们在树林里叽叽喳喳,格罗特先生用两枚硬币互相敲击,哄得松鼠们现身——敲硬币的声音跟松鼠的叫声差不多。格罗特先生告诉我,灰松鼠的肉最多,但也最难找。它们害怕或发怒的时候会发出“切克切克”的声音,他就是循着这种声音找到它们的。
格罗特先生一气呵成地把小动物剥皮,剖开,取出内脏,然后把小小的心脏、肝脏和一块块深红色的肉递给我。我告诉他,我只会做煮卷心菜和羊肉,但他说其实差不多。他教我怎么做烧什锦,也就是把肉丁、洋葱和蔬菜炖成一锅,再加上芥末、生姜和醋。先把肉用油煎一下,然后放进土豆、蔬菜和其他配料。“就是大杂烩,”他说,“手头有什么,就放什么。”
刚开始,我被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给吓坏了:剥了皮的松鼠血肉淋漓,好似拉森小姐书本里的人体解剖图。但饥饿终究战胜了不安。没过多久,我便对炖松鼠习以为常了。
格罗特家屋后是一块菜园,即使正值四月中旬,也还有些根菜可以挖:枯萎了的土豆、番薯、硬皮萝卜和芜菁。格罗特先生把我带到菜园,给我一把鹤嘴锄,教我怎么把蔬菜挖出来,然后在水泵下清洗。但菜园里有些地方尚未解冻,蔬菜很难挖。为了去年夏天种下的那些又老又硬的菜,我们两人冒着寒气挖了约莫四个小时,才挖出一小堆难看的菜。孩子们不时在屋里进进出出,坐在厨房的窗户旁边朝我们张望。谢天谢地,幸好我还有双露指手套。
格罗特先生告诉我他如何在小溪中播种野稻,如何收割粮食。野稻是棕色,口感很硬。在夏末收成以后,他播下种子,来年就能收割了。格罗特先生解释说,野稻是一年生的,也就是说,到了秋天就会枯死。落下的种子来年春天会在水中扎根,接着长出水面,稻苗好似高高的野草一般在水中摇曳。
到了夏天,他会在屋后的空地上种香草——薄荷、迷迭香、百里香等,然后挂在房子里晾干,他说。目前厨房就有一盆薰衣草,在污秽不堪的屋子里显得如此奇特,仿佛垃圾场里的玫瑰。
四月底的一天,在学校里,拉森小姐让我去门廊取些柴火。当我回到教室,全班同学已经站了起来,由露西·格林领头,为我唱起了生日歌。
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:“你们怎么知道?”
“资料里写着你的生日嘛。”拉森小姐微笑着递给我一块葡萄干面包,“是我的房东太太亲手做的。”
我望着她,一时难以置信:“给我的吗?”
“我跟她说过,班上要新来一个女生,而且她的生日快到了。房东太太喜欢烘焙。”
面包的质地绵密盈润,尝上去有股爱尔兰的滋味。只咬了一口,我便仿佛回到了祖母那间温暖的小屋,回到她那暖意融融的炉灶前。
“九岁到十岁可是一大步啊,”波斯特先生说,“年龄从一位数变成两位数了。接下来九十年,你的年龄可都是两位数啦。”
当天晚上,我在格罗特家取出没吃完的面包,跟他们提起下午的生日派对。格罗特先生哼了一声:“庆祝什么生日,太可笑了。我连自己是哪天生的都不知道,他们的生日我当然也不记得。”他冲着他的孩子们摆摆手,“不过,吃面包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