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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8.一曲能教肠寸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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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岭南三月末,已与长安六月无异,日头下面走几步,便能热得满头大汗。再加上空气湿潮,黏黏腻腻地令人极不舒服。

    陆离未着戎装,只一身湖蓝春衫,引着一位鹤发老人朝中军营帐的方向走去。

    “殿下不想见你,待会儿还请你先去旁边帐中看一下太医的药方,等殿下睡沉了,我再带你去看他的伤势。”陆离边走边道,他额上隐隐见汗,神情却无一丝燥气,“殿下近来心情不好,若是他突然醒来看到我带你进来,可能会发脾气,届时还望先生多加担待。”

    药王嗤笑一声,道:“放心,老夫活了近百年,还能与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娃子一般见识不成?”陆离停下脚步,望着他道:“这个‘二十郎当岁的娃子’,是带兵征讨北黎平定岭南、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弟弟——秦王殿下。”药王连连摆手:“好好好,秦王殿下,年轻人何必这么大气性。”寥寥几句话,陆离几乎要拂袖而去,似乎理解了为何苏子澈不愿见他。

    到了帐中,陆离命人去取太医的药方,怎料赵棠听闻岭南有种草药,对于治伤有奇效,一早便带人采药去了,不在军营中。秦王所用药方因是紧要之物,赵棠不在时向来是不许旁人擅动,几位军医也不知他放在了何处。药王摆手道:“不必,熬药剩下的药渣可还有?拿过来我一闻便知。”

    陆离将信将疑地看着他,那每次为秦王熬药剩下的药渣也是由人专门收着的,以备日后查看,陆离遣人将药渣取来,呈于药王道:“这个便是,先生请。”药王将药渣捧起来凑到鼻尖下闻了闻,又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,笑道:“这宫里的御医果然非江湖郎中可比,这副方子里尽是名贵药材,普通医者怕是一辈子都见不到几样,照此喝下去,便是尺长的伤口也能愈合了。”陆离心里发凉,颤声道:“那为何郎君至今未愈?”药王沉思片刻,问道:“他睡沉没有?带我去看看。”陆离却身一让:“这边请。”

    苏子澈服用的汤药有安神的作用,药王先是拆开绷带看他胸前及面上的伤口,他动作极轻,艮坎离巽又伺候得小心,直到重新包扎好,苏子澈也未从睡梦中醒来。士兵呈上一盆清水,药王重新净手后,手指按在苏子澈腕间,神色忽然变得极为凝重,过了许久,他拉过苏子澈另一只手腕,细细为他切脉。

    药王叹了口气,将他手臂放回身侧,陆离忙问道:“殿下情况怎么样?”药王没答话,反是问他们道:“秦王是哪一年出生的?”陆离不知此问何意,与董良对视一眼,道:“宣武十九年。”药王算了一下,道:“那他今年……也不过十九岁?”

    董良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生辰,心底有种不祥的感觉,小心问道:“殿下年纪,与伤势有妨碍么?”药王置若未闻,道:“你们仗也打了,乱也平了,若是没有其他事,赶紧回长安去吧。”齐坎立时怒道:“殿下伤这么重,我们怎么回长安?”药王凉凉一笑:“你们再不走,就永远不用走了。”齐坎上前一步,逼视道:“你什么意思?!”

    “齐坎,不得无礼!”董良轻斥一声,对药王恭敬道,“岭南去长安四千里,殿下伤势太重,怕是经不起路途颠簸。若是先生有什么法子,能让殿下伤好得快些,还望施以援手,只要殿下伤一好,三军便能回京。”药王断然道:“什么法子都没有,再不走,神仙也救不了他。”

    在场几人皆是大惊,连声追问缘由。

    药王道:“方才他的伤口,你们也都看到了,受伤至今已有一月,看起来却是刚受伤二三日的模样,虽然也有些收口,可比之伤口的正常愈合速度,可就差得远了。要知道,他内服外敷之药,皆是世间难寻的奇药。”药王言至此处,忽然握住苏子澈的手腕,将袖子捋上去一截,指着一处红肿道:“他这里被蚊虫叮过。”

    董良不解道:“这跟殿下伤势有何关系?……蚊虫体内带了瘴毒,导致殿下伤势反复?”药王摇头道:“非也。无论是他服用的药,还是这帐内燃着的香炉,皆有驱虫除瘴之效。由此可见,这里并非近日被叮,怎么着也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。一个月的时间……你们瞧,瞧这肿得,说是刚刚被叮恐也无人怀疑。若是常人被叮这么一口,不出几个时辰便能消肿,怎么可能一个月不见好?”

    董良知他话里有话,未免苏子澈突然醒来,便将他请到一旁,躬身道:“……在下鲁钝,还望先生明言。”药王笑了一声:“你们家这小殿下,身娇肉贵,受不得岭南之苦。若是羁留此地,用不了一个月,他就……嘿!早些回去,也少让他受这么多罪,只要过了衡阳,不出十日便可痊愈。”董良仍是有些犹豫:“……以殿下现在的伤势,未必受得了颠簸之苦。”药王笑道:“老夫左右无事,只要你们能摆平这位小祖宗,即刻动身上路,老夫定然一路相随,保管让他活着到衡阳。”

    “先生有所不知,殿下决定的事,旁人是劝不得的……”董良轻叹一声,肃容道,“既然知道殿下是水土不服,还劳烦前辈想些化解之法,骁骑军上下定会感念前辈大恩。”药王隐隐有些不悦:“他年纪轻轻,五脏六腑已有衰竭迹象,目前迹象尚不明显,还有挽救余地,若是你们觉得耗得起,那便由着他性子来吧!用不了几日,便能听到你们带来的太医说这话了!”说到后来,已有怒意。

    药王拂袖而去,余下四人惊怔在原地,董良强压下心头慌乱,提步追了上去:“先生留步。”药王脚下一顿,回过头见四个人都跟了上来,道:“该说的都说了,你们请再多名医来看也没用。还不如去好好劝劝,方才那些话,他可都听到了。”董良心中一凛:“你说什么?!”药王道:“怎么,你没发觉?看伤那会儿的确是睡着,估摸着是伤处的疼痛将他靥住了,等到把脉时他就已经醒过来,虽未完全清醒,可也不妨碍听到我们的谈话。”

    董良只觉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,猛然转身回了帐中。陆离下意识上前几步,又忽地停了下来,伸手拦住了欲要进去的其他两人。

    苏子澈仍陷在柔软的床榻里,一副无知无觉安然沉睡的模样。董良握住他的手,去看他小臂上的那处红肿。过得许久,他轻声唤道:“殿下?”苏子澈睁开眼睛,对他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董良蓦然鼻头一酸,别开了视线。

    “扶我坐起来。”

    董良依言而行,目光不忍与他对视。

    反倒是苏子澈笑着劝他:“你是知道的,我并不想回长安,原来是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强留下来。可若是留在岭南,陛下定会下旨将我召回,若是抗旨不遵,必定会连累你们,甚至还会累及萧蘅。便是陛下没有迁怒于她,我这抛妻弃子之名也会坐实。思来想去,惟有一死可两全。何况天意如此,便顺从天意吧。”

    董良只觉脑中一片兵荒马乱,急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:“殿下既为王妃着想,当知若无殿下,王妃哀恸之下,恐有小产之危。殿下就当是为了小世子的平安出世,回长安吧。殿下出征之前,不是已有陛下特旨,可以长久不入宫禁么?想来回去之后,定然也……”

    “董良。”苏子澈轻声打断,低头无奈一笑,“那段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,你不知道么?若真让形容的话,我想应是——”他沉默了一下,像是努力压抑着心头的痛楚,“生不如死。”

    “只要活着,就有无尽的可能,一旦……一旦死了,就什么都没有了!”董良哽咽道,“殿下只是受不了这瘴气,咱们一路向北,只要过了衡阳,殿下把身体养好了,天下之大,何处去不得?”

    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我又能去哪里呢?”苏子澈垂下眼睛,无比疲累的模样,“我真的累了,不想再颠沛流离,可是不回长安,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呢?若是回到长安,那我宁愿……宁愿就此死去……”

    他声音愈来愈轻,说到最后,几不可闻。董良心中哀恸不能言,终是没有再劝。苏子澈转开眼,看向帷幄上繁复的暗纹。他近来精神不济,偶尔清醒时候,便不由想起过往种种。多少年少荒唐事,在生与死的面前尽皆褪色,唯独他与兄长间数年来的恩怨纠葛,依旧刻骨铭心。他想自己一生孤掷深情,不辞赴汤饮鸩,终究也未能得到兄长一心一意地相待,再如何故作洒脱,也掩盖不住心底的不甘。他不愿继续苟且地活着,也不会再为此做一丝一毫地妥协。他知道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,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斩断,他想趁着兄长对他情意未尽,让自己在为他肃清叛军的路上力战至死……这是他能想到的,最大的报复了。

    爱至此时,尽数翻作恨意。

    他早该想到的,深情如斯,只能以死来终结。

    帐外不知何人吹起短笛,分明轻快悦耳的音色,偏偏吹出了激越澎湃的气势来。苏子澈听出是《破阵子》,凝神听了片刻,眼眶忽然发红。

    他记得身在北黎军营之际,他与谢玄合奏过此曲,当时谢玄所作之词,他虽不曾刻意去记,却一直记忆犹新。

    汉地千秋好月,秦时万里江山。少年轩麟神州志,老来铮骨望长安。何处是乡关。

    鸣镝长怀激志,金铗揽断衣冠。苍山血海心如铁,寒光依约旧春衫。琴歌莫等闲。

    当时赋此词原是为了引徐天阁上钩,谢玄在这首词之前,已经作了一首《破阵子》,他看过却嫌不够气势,虽未说重话,也摆明了态度。谢玄无一丝怨言,立时又作了这首出来,才令他勉强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当时如何任性挑剔,皆是有所倚仗,知道谢玄无论如何都会包容他,宽待他。然而世路坎坷,世事无常,他最信任的谢玄,竟在他最是毫无防备之时彻底离他而去,甚至狠心到无一句别语,惟遗一枚玉佩,从此阴阳两隔,再不相见。令他每每想起,皆痛彻肺腑。

    苏子澈深吸一口气,很快,他们很快就能相见了。

    他转头对董良道:“去拿笔墨来。”董良略略迟疑:“殿下有何吩咐,董良可以代笔。”苏子澈笑道:“不,谁都替代不了,我必须亲笔写。”

    董良拗不过他,便搬了个矮几放在榻上,将笔墨纸砚一一放好,再为其研墨濡笔,铺一张素白纸笺。苏子澈沉思片刻,提笔写道:弟子澈恭请兄长圣躬万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