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骁骑军统共十万将士,本欲驻扎在容州城内,奈何人数实在太多,无法全部入城,又不想四处分散,索性全部在容州与邕州两城池之间扎营。如此一来,进可攻,退可守,虎视眈眈地盯着邕州。苏子澈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,待回过神来,已到了中军大帐前,他深吸一口气,随手唤来一个亲兵:“去把陆离叫来。”
那士兵恭敬行了一礼:“陆将军就在里面呢,已经恭候殿下多时。”苏子澈眼角突地一跳,大步走了进去,不止是陆离,董良齐坎李巽三人也在,苏子澈不悦道:“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?”董良道:“臣等有事要禀,是以在此恭候……殿下怎么了?”苏子澈眼神冷如冰刃,自进来后一直森然地盯着陆离,此刻闻言凛然一笑道:“陆离,我待你不好么?”陆离心里咯噔一下,噗通跪倒在地,声音里有着难以分辨的惶然:“臣不知殿下何意……”
苏子澈挥了下手:“闲杂人等,都滚出去。”
帐中侍卫依言退下,董良等人不明就里,尽皆面面相觑,苏子澈此言分明有让他们也出去的意思,可苏子澈如此动怒,他们又不敢贸然离开,于是低声劝道:“殿下且莫动怒,可是陆离做错了什么?若是他惹了殿下不快,臣这便替殿下教训他一顿。”苏子澈咬紧了牙根:“陆离,你自己说。”陆离心内惊惶不定,吃不准苏子澈是知道了他向皇帝传信一事,还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惹恼了他,迟疑之下,他到底没有主动承认什么:“臣愚钝,望殿下明示。”
苏子澈怒火攻心:“你愚钝?我看你是聪明过头了!”他的声音这几日有些喑哑,此时听来却是清越无比,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未曾压制的怒气,几如金石相撞。他将柳天翊从信鸽脚上取下的纸卷狠狠地掷在陆离脸上,那纸张薄如蝉翼,即便卷起来也只小小一点,纵然用再大力气,落到陆离脸上也都已变得微不足道。可陆离却似遭到重锤一击,面上血色霎时褪尽。
董良见情况不对,弯腰捡起那个纸卷,展开后迅速过了一遍,不由微微色变,齐坎李巽凑上前一看,立时也变了脸色。董良李巽心思转了几转,约莫理清了事情原委,一时间震惊不已,陆离做出这种事情,他们想斥责又怕因此更惹苏子澈生气,想求情又觉得此事实在可恨,可若是不求情,这十六年的情义横亘在心里,想绕也绕不过去。因着兹事体大,一时不知如何开口,他二人尽皆沉吟不语。齐坎却是个快言快语的性子,也不似他们心思缜密,当下便问道:“这是有人私下向陛下传信?可这跟陆离什么关系?”苏子澈冷笑道:“是啊,这跟陆离什么关系?”
陆离张了张口,许久才说出话来:“殿下,陆离自知罪孽深重,殿下无论处置,陆离都不会为自己求情,若是……若是殿下愿意留陆离一条命,还请殿下能让陆离继续留在殿下身边……”苏子澈微微扬起头,不待他说完便冷然问道:“然后继续替陛下监视我?”此言一出,在场数人皆是心惊肉跳,帐中落针可闻,连呼吸声都被被人刻意压了下去。
陆离缓缓抬起头,眼眶有些泛红:“殿下,对不起,陆离对殿下一片真心,从未……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苏子澈不耐烦地打断他。
陆离艰难地咽了下口水,低声道:“宣武二十三年。”
宣武二十二年腊月,苏子澈年满三周岁,太子上疏请旨为幼弟挑选伴读,此事虽比不得科举,可在长安城也算得一件大事,挑选的这些稚子不但要聪慧明理,还要出身干净,最好是诗礼世家或皇亲贵族;还得性格好,小皇子娇纵惯了,便是偶有无理取闹,身边之人一定要包容大度方可;再者还须身体康健,若是三天两头生病,岂非让人扫兴?皇城里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你是谁的伴读,到死都是那人的左膀右臂。当年太子的伴读梁博、穆钦贤等人,自太子登基后他们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,俱都出将入相,贵极人臣。
无论苏子卿到底是如何想的,至少在世人眼中他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幼弟,是以亲自为其挑选伴读,从不假手他人。等到人选最终落定,已是宣武二十三年暮春。
陆离说出这个时间,苏子澈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头顶,抬脚便踹了过去。他怒极而发,毫不留情,陆离被他当胸一脚险些踹出一口血,半天没能爬起来。
苏子澈气得微微发抖,指着陆离道:“这就是你的一片真心?呵,一片真心……”董良等人心里一抖,苏子澈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发怒,但那种发怒更像是被娇纵出来的不满,只要耐着性子哄两句便好,怒成这样还是很鲜见的,在场几人想扶陆离起来,却被他轻轻躲开了,只听他道:“殿下要打要罚还是要陆离这条命,陆离绝不反抗,只是殿下……殿下别生气了。”
苏子澈猛地抽出腰间佩剑,剑尖直抵陆离下颌,声音有些微地发抖:“你以为我不敢杀你?”陆离一怔,苦笑道:“陆离在殿下身边伺候了十六年,这条命一直都是殿下的,殿下想拿,就拿去吧。”苏子澈手腕向前一送,剑尖立时刺破了陆离颈上的皮肤,殷红的血流出,竟如血泪一般。
“殿下!”董良等人纷纷跪下求情,“陆离与殿下感情深厚,此举必然是有苦衷!求殿下开恩,赦了他的性命吧!”
“殿下应知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,陛下既然有令陆离又怎敢不从?便是陆家又有几条命敢违逆陛下之意?陆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,并非他本意。”
“臣等与陆离相交十几年,信得过他的人品,殿下不妨先听他说一说,定是有什么苦衷。”
“殿下……”
苏子澈正在气头上,越劝越怒,长剑一转斩向一旁桌椅,一干事物应声而倒,杯盏碎落一地,他手腕再转,将长剑狠狠掷于地上,长剑入地约有半尺,剑身犹自振颤不已。
“是,是!你们相交十六年,自然是情分深厚!只我一人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,还一直天真地对你们推心置腹无话不谈!你们有苦衷,你们不得已,那我就活该被你们蒙骗十几年!若是今日不知真相,是不是还要被你们戏耍一辈子!”他真是气得狠了,双目通红,全身都在微微发抖,若不是残存一份理智,怕是早已将长剑刺入陆离心口。
陆离此刻一心都系在苏子澈身上,对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恨不得刻入脑海中去,听到他将称呼从“你”换作了“你们”,便知他因着艮坎巽为自己求情,便将他们视为了一伙,以为他们四人俱都是皇帝安插在身边的眼线或是此事的知情人,陆离声音发涩,吃力地道:“殿下,陆离的确是陛下的耳目,陛下曾于陆家有恩,臣不敢背弃恩德,可陆离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,陆离眼里只有殿下一人,此生只忠于殿下一人。陛下那边,不该说的,臣半句不曾说……殿下身边之人,为陛下做耳目的,也只有臣一个,还望殿下不要迁怒无辜。”陆离重重地磕了个头,而后就那样跪伏于地,声音像是从深渊传来,“陛下是殿下的兄长,一贯疼爱殿下,做兄长的怕弟弟受委屈,想要知道弟弟过得好不好,于情于理,臣都无法拒绝。陆离自知对不起殿下,殿下若是生气,陆离愿意以死谢罪,来生再侍奉殿下。”
他言至此处,直起身深深地望了苏子澈一眼,眼底带着湿意,似是要将此后数十年的岁月凝聚在这一望之中。苏子澈冷目以对,眼里的失望几乎令陆离恨不得捧出心肝来让他瞧,让他知道自己待他的丹诚之心,即便为陛下做了耳目,此心也不曾移过半分。
陆离望了许久,苏子澈未予任何回应,他终于移开视线,右手按在腰间,缓缓拔出了自己的佩剑。
他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事。在他五岁的时候,他尚且不叫陆离,而是叫陆少安,父亲将他送去参选伴读,他懵懵懂懂地被太子看中,成为了十七皇子的伴读,一朝入宫禁,十六年相伴不离。
他与苏子澈朝夕相处,一年年过去,自然感情甚笃。他清楚地知道苏子澈的每一个喜好,知道他喜欢多放酥少加冰的酥山,知道他喜欢汉阳山上谷雨前后第一波发芽的汉阳云雾,知道他喜欢用隔年的陈雪烹茶,知道他喜欢南方温醇不灼喉的淡酒,知道他喜欢恰是甜而未腻的点心,知道他喜欢衣服上清淡若无的香料,知道他喜欢尚德殿里,掌握天下苍生的九五至尊……
在来岭南之前,皇帝命他将苏子澈之事事无巨细悉数汇报时他便知道,这次恐怕瞒不了多久,他想象过无数次被苏子澈知晓后自己要如何应对,可当这一刻来临,他仍是觉得措手不及,他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解释。
他抬头望向苏子澈,望向他十六年来最用心对待,却又最辜负之人,似乎想说些什么,却终究没有说出口,也许有些话,一生都只能埋在心里。
他握紧了佩剑,缓缓放于颈间,忽而就想起他刚入宫那年的一个午后,那时苏子澈还未被送至李贵妃膝下抚养,他午睡时靥着了,醒后一直在哭,恰巧那日先帝与太子都不在,乳母又一早就被他发脾气赶走了,只有陆离在身边,哄了许久不见成效,便柔声问做了何梦,只听他抽噎着说梦到了娘亲。
“旁的皇子都有娘亲,为什么偏我没有?”
“你有阿离啊,旁的皇子可没有。”
“……可我还是想要娘亲。”
“娘亲迟早会走,而阿离不会走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?”
“唔,等你长大就知道为什么了。”
“那等我长大,你还在么?”
“会,我会一直在,陪着你长大。”
“永远都在?”
“永远都在。”
也许苏子澈早就不记得三岁时候他们之间的对话,可陆离却一直记了下来,在苏子澈成长的过程里,他曾对他许下过很多承诺,每一个他都清楚地记得,如今却是来不及一一兑现了。
他握住剑柄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,被他强作镇定地压了下来,过往二十余年岁月倏忽而过:“殿下保重,陆离来生再来陪你。”
他闭上眼,长剑用力划向了自己的喉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