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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5.吾将远逝以自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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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地站在苏子澈两侧,持戒尺的手臂高高扬起,挟着风落到苏子澈的臀瓣上。他们揣测皇帝的心意,私自将杖责的讯杖换成了戒尺,已是冒了风险行事,此时在皇帝眼皮底下行刑,自然不敢再放水,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。

    苏子澈只觉左臀忽然炸裂般痛了起来,眼前一黑,身子不可控制地挣扎起来,按住他的内侍忙加了力,死命地将他按在刑床上,令他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。又一声闷响后,他的右臀也如烈火灼烧般剧痛不止,冷汗从额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。行刑之人自是不会怜惜,一左一右毫不停歇地打了下去。苏子澈痛得浑身颤抖,不知是身体初愈才使忍耐力下降,还是他从来都高估了自己,高估自己在兄长心中的分量,高估自己对兄长所赐痛楚的承受能力。

    戒尺不算宽,可也不过五下便从腰下到腿根全照顾到了,内侍打过十下,那臀上颜色已尽成绯红,细嫩的皮肤不堪重击,肿起一指来高,臀上找不到丁点完好的肌肤,全然覆满了僵痕。皇帝看着戒尺一下下落在小弟肿胀的臀上,左边内侍打过之后,右边立时接上,竟是不留丝毫喘息的空间,那张俊美的脸庞已经被汗水与泪水浸透,额上的碎发贴在面上,流露出让人不认卒视的狼狈与脆弱。

    陡然一声惨呼,苏子澈紧扣下唇的齿尖渗出鲜红的血,竟是已将唇瓣咬破。皇帝心里一紧,抬手止住了行刑的内侍,走到苏子澈身前半跪下来,经此一番责打,他臀上已是一片乌青,即便内侍停手,疼痛也不会立时停歇。而在这疼痛的折磨下,他的眼里没有了往日的灵气,连今早刻意表现出来的温顺也消失无影,只余被疼痛逼出的源源不绝的泪水。

    皇帝指尖轻轻碰触小弟的唇角,柔声道:“麟儿,松口。”过了许久,苏子澈痛到失神的眼睛才渐渐恢复清明,牙齿从唇瓣上移开,低低地哭了起来:“痛……好痛!不要打了……”皇帝用帕子为他拭着面上水渍,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额头上,心疼道:“麟儿认个错,哥哥便不打了。”苏子澈伸手抱住皇帝的脖颈,未发出一丝声音,眼泪却流个不停,不一会儿便浸透了皇帝的衣衫。饶是皇帝心底有气,也受不了弟弟的这般哭法,他扳过苏子澈的脸,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,到底是心软了:“麟儿,你叫一声‘三哥’,哥哥就不打了。”

    苏子澈哽咽道:“臣,何错之有?”皇帝眼里的疼惜霎时褪去,只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,他说不上是怒还是痛,抑或两者兼有,他看着心爱的小弟狼狈无助地伏在刑床上,痛到哀求也不肯再叫一声兄长,心里除了不可置信,还涌上莫大的悲哀。

    这是他倾尽毕生心血养大的儿郎,他爱他、宠他、怜他,为他不惜一再放宽自己的底线,唯恐他受到一丝一毫地委屈。若说长兄为父,苏子卿自问十八年来待他悉心至此,不曾有过半分保留,便是寻常人家的父兄又有几人能够做到?他们之间的感情远非一句兄弟便可道尽,苏子澈的每一声“三哥”里含有多少情义,他的每一声“麟儿”中便含有多少深情。

    当那一日苏子澈含泪说出“死生不相见”,连来生也不要跟他有任何瓜葛的时候,那痛绝非一句生不如死可以描绘,他恨不得将他囚禁起来,让他一辈子只能待在自己身边。

    可他终究不舍得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今早宁福海说秦王求见时,他心里乍然弥漫开来的喜悦,即便小弟并非为他而来,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。他知道小弟仍然心有芥蒂,但他想着,既然肯来见他,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有转机,也许……并未到死生不相见的地步。

    死生不相见。

    这话如一句咒语,日日夜夜盘桓于皇帝的脑海之中,无论清醒或沉睡,无论忙碌或清闲,不曾有片刻忘却。他看着小弟哭肿的眼皮,心底泛起一圈圈的涟漪。

    麟儿……

    他声似叹息,将帕子放到苏子澈手中,起身道:“继续打。”苏子澈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又似是疼痛太过以致生出幻听,愕然抬头,正对上皇帝的一双冷目。

    那昙花一现的温柔宛如一场虚幻的泡影,还未伸手碰触便已经破碎,而在这似是而非的虚幻里,眼前的种种便如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,令他拼尽全力也看不真切。

    内侍重新按住他,凌厉的打击一刻不停地落了下来。受伤的臀在得到片刻缓和后愈发敏感,即便内侍并未比方才更用力,戒尺抽落在乌青的肿痕上却是加倍的痛。哪怕内侍按得再紧,苏子澈的身子也如风中落叶般抖个不停,呻-吟声从口中不停地漏出。

    待三十下打完,苏子澈早已汗透重衣,无力地伏在刑床上。皇帝看着内侍替他穿好下衣,轻声问道:“麟儿,疼么?”苏子澈恍若未闻,一言不发地默默垂泪。皇帝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,没有再像刚才那样为他拭去眼泪,只是凝视着苏子澈黯淡的眼睛,淡淡道:“三哥心里,并不比你疼得轻。”

    苏子澈脸上写满了不信与委屈,冷笑一声,偏过头不肯开口说话,皇帝示意压制着他的内侍松手,俯身问道:“麟儿能站起来么?”苏子澈喘息了片刻,手臂颤抖着支起了上身,内侍忙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,他双腿抖得厉害,几乎站不稳,全靠内侍在旁撑着。皇帝叹了口气,将他从内侍手中接过,打横抱起来道:“麟儿是不是瘦了?”苏子澈仍不说话,精疲力尽般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皇帝将他小心放在内殿床榻之上,传来太医给他看伤,那太医自是给他用了最好的伤药,又熬了内服的药给他服下,药里掺了安神的草药,不多时,痛得冷汗淋漓的苏子澈便偎着皇帝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他一睡着,皇帝便问太医道:“秦王伤得很重?”太医躬身答道:“秦王所受皆是皮肉之伤,近日只要按时敷药,注意饮食,不出数日便可痊愈。”皇帝眉间一蹙,顿了许久才道:“以往朕也教训过他,不见得比这次打得轻,却从没见他疼成这般模样。”

    太医叹了口气,道:“陛下,请恕臣直言。孝贤皇后身怀六甲时,身体并不好,太医院倾尽全力,加之先帝与先后福泽绵长,方使秦王顺利降世。秦王先天不足,幸得先帝及陛下悉心照料,才能平安无虞。去岁秦王征战在外,虽有受伤,然皆未伤及要害,且都医治得及时,未落下病根。可是数月之前,秦王中毒后未能及时解毒,致使毒入肺腑,虽说无性命之虞,到底动摇了根本,以致身体不如从前——从前五分痛,现下恐是十分还不止。”

    皇帝沉默了片刻,低声问道:“他身上还有残毒?”太医道:“秦王体内的毒素已清,陛下且宽心,秦王毕竟年轻,只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,便与从前无异了。”皇帝摆了摆手,道:“知道了。”那太医躬身行礼,默默地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门外有两声轻响,宁福海忙蹑足走了出去,再回来便对皇帝附耳道:“孟昭仪听闻陛下未用午膳,送了些糕点过来。”皇帝凝神望着小弟的睡颜,问道:“他不知道麟儿在此?”宁福海一怔,皇帝在尚德殿里对秦王动刑,怕是不出一刻钟,整个大明宫便无人不知了,南乔既然连皇帝未用午膳都知道,又怎会不知此刻苏子澈就在皇帝寝宫之中,他犹豫之下回话便迟了,皇帝已淡淡道:“让他回去。”

    宁福海眼里有一丝不忍,自数月前皇帝去了趟秦王宅,回宫之后便甚少再见南乔,可南乔对皇帝的心,他们全都看在眼里。宁福海望了望熟睡着的苏子澈,想说的话在齿间一转,又吞回了腹中,道:“陛下,您总得吃些东西。”皇帝道:“朕不饿。——这没你的事,退下。”宁福海无法,只得应声而退。

    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苏子澈睡得越来越不安稳,滴水成冰的正月里,他额上却不停地渗出汗水,皇帝用帕子轻拭,干燥柔软的帕子转眼间便湿透了。

    “嗯……”苏子澈不自觉地呻-吟了一声,缓缓睁开了眼睛。皇帝的心微微一颤,柔声问道:“麟儿,疼得紧么?”苏子澈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,眼里犹然一片迷离睡意,轻声道:“哥哥。”皇帝立时低头,摩挲着他的脸庞道:“怎么了?”苏子澈道:“我有些口渴。”内侍宫娥皆不在殿中,皇帝起身倒了杯茶,送到他唇边。苏子澈就着皇帝的手,一连喝了三杯方停下,嘴角残留着一点水渍,被皇帝用帕子擦去,他似乎直到此时才从梦里回过神,眼神逐渐清明,一想到方才迷蒙之中叫了皇帝“哥哥”,神色浮现出些许的尴尬,重又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身后针扎刀割一般的疼痛未有片刻缓和,苏子澈忍不住咬住被角,身上瞬间又爬满冷汗。皇帝将他身上的锦被掀开,手指轻柔地为他涂了一遍清凉镇痛的药膏,又喂他喝了一碗镇痛的药,许是药力起了作用,一盏茶功夫后,苏子澈终于平静了下来,身后疼痛虽犹未止,却也不是无法忍耐了。

    皇帝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皮,低声道:“麟儿,你是不是更恨三哥了?”苏子澈眼睫猛然一颤,望着皇帝道:“陛下心疼了?”皇帝苦笑道:“三哥的心也是肉做的,麟儿难过,三哥一样会疼。”苏子澈有些怀疑地望着他,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还要放弃我?”皇帝道:“三哥从不曾放弃过你。”苏子澈凝视着他的眼睛,冷声道:“你选择南乔之时,便是放弃了我——不要辩白,陛下,不选择亦是一种选择。”

    皇帝一时无声,许久才道:“南乔不过一介倡伎,你是大宁的秦王,朕的亲弟弟,跟他做比,岂非自降身份?”苏子澈捕捉到他话里的心疼,立时道:“既然不值得相提并论,那请陛下赐死南乔!”皇帝阖了阖眼,心里很是疲累,低声道:“朕不杀无辜之人。”苏子澈怒道:“他算什么无辜之人!”皇帝道:“他从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,不是么?朕不能草菅人命。”

    苏子澈当下便道:“那你把他赶出长安,这辈子都不许再见他。”皇帝神色微冷,断然拒绝道:“不行。”苏子澈愣住了,道:“你喜欢他?”皇帝避而不答,只是道:“朕知道你一直想让他死,可是麟儿,便是一条狗,养久了也会有感情。”苏子澈冷笑:“亲弟弟还比不上一条狗。”

    “麟儿!”皇帝轻斥一声,又耐心哄道,“你怎会这样想,哥哥分明最喜欢你,最疼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!”苏子澈几乎是吼了出来,眼泪霎时凝聚成滴,落在了柔软的锦被之上,“我不要‘最喜欢’,我要‘只喜欢’!我只有一个哥哥,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,凭什么你就非得有佳丽三千!我不要你喜欢别人!你只能喜欢我!其他任何人都不行!”他曾以为在王府书房中与皇帝诀绝之时,便已经心死如灰,可方才一番话说出口,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死心,从未死心,竟然还不死心!那他现在这样又算什么?死缠烂打?死灰复燃?

    可是,死灰不可能复燃。他看向皇帝的眼里,渐渐蒙上了恨意。

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皇帝艰难地开口道,“麟儿,朕不止是你哥哥,也是大宁的天子。”苏子澈一语不发地望着他,眼泪怔怔地落下来,是啊,你是至尊,你坐拥天下,你有妻有子,有前朝后宫,有苍生百姓,有万里王土……而我只有你。

    而我们之间,隔着的又岂止一个南乔……

    他趴回床上,埋首在臂弯,耳边似乎有细微的嗡鸣声,绵长不绝,扰的他几乎无法思考。皇帝将手放在他颈后,心疼道:“麟儿,别哭了。”苏子澈猛然抬头,红着眼睛瞪他道:“杀了南乔!”皇帝眼里尽是疼惜,出口却仍是拒绝:“朕不能滥杀无辜。”苏子澈的情绪几乎刹那间崩溃,他撕心裂肺地长啸一声,声音里尽是悲意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他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的心绪,哑着嗓子道:“那你杀了我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