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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月十五上元节,苏子澈于六浮山登坛祭天,十九日,三军班师回朝。
旋师回京的远征兵犹在路上,他已一骑轻尘先行赶了回来。一别数月,玄武门仍是旧时模样,与记忆里一般无二,他一路纵马疾驰,到得此方犹觉身在梦中,不敢信那孤寒大漠当成变成了眼前的碧瓦琉璃。他因未着戎装,新来的守门侍卫不认得他,以为是谁家的纨绔,喝道:“何人如此放肆?还不速速下马!”
苏子澈皇城中长大,此时归来如归家一般,心情正是舒畅,被侍卫训斥也不恼,安坐马上倨傲地看了他一眼,将腰间鱼袋丢了过去,不待那人将鱼符从中取出,侍卫统领已看到了他,那人原是秦-王府出来的,焉有不认得自家的主子的道理?他为人极是机灵,知道秦王是打了胜仗的,此时离军独归即便不合规矩,却也没有多问,一路小跑过来跪下行礼道:“恭喜殿下凯旋回京!”苏子澈在长安作威作福十多年,离京一载余威不减,尤其他刚从战场回来,身上仿佛血腥气还未散。余者听统领如此说,方知是这一身嚣张的少年竟是旋师归来的秦王,忙惶恐行礼道歉。苏子澈这才笑起来,道:“你们辛苦了,鱼符还来,我要面圣。”
统领从侍卫手中接过鱼袋,恭敬地递了过去。苏子澈一扬缰绳,玄珠登时向前奔去,似离弦之箭,将玄武门甩在了身后,一人一马已远去,那统领忽地大叫起来:“殿下!宫中不准骑马!”
苏子澈哪里还理会他,早已驰骋到尚德殿前,三军约莫两日后才能到京,御前之人见到他来,既惊且喜地要去禀告皇帝,都被他拦下不许通传,半仗军功半倚圣宠,悄无声息地步向尚徳殿。
他的双股内侧因连日来不眠不休的赶路已磨掉一层皮,蹭在衣料上煞是疼痛,下马之时脚也软了一下,却仍坚定不移地朝殿内走去,步伐虽急却也稳健。
皇帝正与梁相等人商议政事,忽而听到一声清越地“三哥”,疑心是过于思念小弟,兼之三军凯旋在即,以至于生出了幻听,抬眼却见苏子澈春风满面地跨过殿门,三两步走过来,跪在皇帝膝前,欲笑还未笑,眼眶却是先红了。
诸宰相自然是一番恭贺之语,连赞苏子澈在边疆的赫赫战功,丝毫不提他私自离军之事,待诸人识趣告退,没了旁人的叨扰,久别的兄弟二人竟皆沉默了下来。皇帝一袭玄衣,身上带着淡淡龙涎香的味道,墨色长发简单地用玉冠束起,一双眼睛深邃如海,苏子澈乍然瞧去觉得眼前的帝王很是陌生,战前送别像是上辈子的事,再细看却与分别前无任何差别,眼底的温软光华一如从前。他把头搁在皇帝腿上,眼睛不由自主地弯起来,那欢喜的笑意便从他眼底溢出,像是温热的茶水,缓缓流入皇帝的心底。
苏子澈比离京之时瘦了些,瞧着却更加壮实,身上衣衫因着连日的赶路微微发皱,颜色也有些发灰,远不及他在长安时锦衣华服的光鲜亮丽,一看便知是风尘仆仆,只那眼中的依恋之情半分未减,仿佛他只是出宫玩了一天,他们分开不过几个时辰。
“麟儿果真守信,长安的桃花还未开,你便回来了。”到底是皇帝先开了口,拉着苏子澈的手让他坐到身边,关切问道,“一个人赶回来的?累得紧么?”苏子澈摇摇头,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皇帝,轻声唤道:“三哥。”
“怎么了?”皇帝笑道:“赶了这么久的路,要不要歇息一下?”苏子澈离开太久,看惯了边塞的霜风雪雨,也习惯了军中儿郎的硬朗狂放,此时身在静谧安宁尚德殿,对着深藏不露的帝王,竟也生出几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,他有千言万语在心底,只是不知从何说,抱住皇帝蹭昵了许久,方恋恋不舍地起身,吩咐宫娥去准备汤池沐浴。
他未回长乐殿,就在皇帝寝宫中沐浴,褪去了连日未换洗的衣物,在腾腾的热气里缓缓沉入水中,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住他紧实却疲惫的身体,腿上磨破的肌肤经水一浸疼得厉害,他的心里却是格外适意。
苏子澈倚在池壁上,伺候沐浴的内侍跪在池边,轻轻撩起水浇在他手臂上,又细细地为他按捏,苏子澈估摸自己是在那蛮荒之地待久了,已经变得皮糙肉厚,只觉内侍不痛不痒地拿捏有些过于柔弱了,便道:“用力些。”内侍应了一声,按捏的手从他臂上离开,片刻的停顿后,重又以轻重适中的力道按捏起来,苏子澈舒服地“嗯”了一声,缓缓地闭上了眼,未几,一缕异样地感觉从他心底升起,他蓦然睁眼回头,惊叫道:“三哥!”
皇帝笑着抓了些澡豆,在他肩背上细细摩挲,低低问道:“疼么?”苏子澈一怔,茫然抬头,顺着皇帝视线看到自己疤痕犹在的肩窝和手臂,一句“无碍”尚未到嘴边,眼珠一转,出口的话也随之一转,语带三分委屈道:“没有北黎军棍打的疼。”皇帝早就听说他在北黎挨军棍之事,此时再听闻仍是又气又怜,点着他的额头道:“不让你去非要去,不吃点苦头,还总觉得朕禁锢了你。”苏子澈贴在池壁上,理直气壮地回道:“麟儿食君之禄,自当担君之忧。”
皇帝恍若未闻,继续道:“徐天阁打你,你就受着?”苏子澈脸色一黯,冷声道:“人在屋檐下,若不低头,还能把屋檐拆了不成?”皇帝笑道:“最后不还是拆了?打得重么,可还疼着?”苏子澈哼道:“都过了那么久,陛下问的似乎有些晚。”
“这么说,是早就忘了疼?”皇帝道,“也罢,你素来是记吃不记打。”苏子澈登时怒道:“陛下此言何意?臣为陛下九死一生,竟换不来陛下一句心疼?”皇帝自然是心疼的,正是心疼得紧了,出言才有些偏颇,被小弟这般质问,才意识到自己乱了心绪,叹道:“你都不心疼自己,朕又何必心疼你。”
苏子澈恼怒非常,正欲发作,却见宁福海走进来禀道:“陛下,孟昭仪求见。”苏子澈微微讶异,他虽未成亲,却也离弱冠不远,又是个亲王,按礼后妃应当回避,登时忘了方才的情绪,脱口问道:“孟昭仪是谁?”皇帝道:“是朕前阵子封的,你之前也见过,就是那个技艺上佳的琴师,原本姓孟,叫什么秋色,还是那年初见时,朕嫌他名字俗不可耐,给他赐名南乔——让他候着。”最后一句是对宁福海说的。
“是那个男妃?”苏子澈有些不悦,声音骤然冷了下来,“他不知道我在?让他回去。”皇帝以为他因正在沐浴,恼恨旁人来打扰,不由笑道:“朕都不在意,麟儿还要避嫌不成?”苏子澈趴在池壁上,闷声道:“麟儿才刚回来,话说不到三句,陛下就要弃麟儿而去与男妃欢好不成?”皇帝眉眼含笑,故意问道:“朕好好地在这,何时弃你而去了?”苏子澈哼了一声,偏过头去不再言语。
皇帝无奈地摇摇头,用湿漉漉的手指刮蹭了一下苏子澈的脸颊,道:“战场都上过了,还这般孩子气,你叱咤三军的气概去哪了?”苏子澈握住皇帝的手,耍赖道:“似是落在战场了,要不麟儿再去一趟西州城,把它找回来?”皇帝笑骂道:“说你几句就要走,朕还管不得你了?不过出去一趟,回来竟变得不听话了。”
苏子澈水润的脸庞像是晨露中的花瓣,带着含而未露的笑意与嚣张道:“哪有不听话!麟儿对三哥向来是言听计从——让那个南乔滚回去,今晚不用他侍寝。”宁福海迟疑地望向池边被秦王亲昵攀住的皇帝,苏子澈离宫已久不晓情况,皇城之中却是无人不知,皇帝数月以来独宠孟昭仪,便是皇后以中宫之尊,也不敢轻易与他起冲突。
皇帝的衣衫被小弟弄得湿淋淋,却也不避不闪,笑着斥道:“你也消停会儿,把朕衣裳都弄湿了。”苏子澈索性从汤池中出来,内侍们怕他着凉,忙伺候他擦拭更衣,苏子澈穿戴之中见宁福海还在,便知道他是因着皇帝起初说的那句“让他侯着”不敢打发南乔,想等皇帝给一个确切的答复,他心头涌上一阵说不出的酸涩,轻声道:“我离宫不过九个月,说的话便无人听从了。”
话音刚落,宁福海惶恐跪倒,连声道不敢,皇帝笑道:“麟儿这话,朕怎地闻到一股酸意?”苏子澈正坐在铜镜前由内侍束发,闻言头也不回地道:“我还犯不着跟一个男妾拈酸吃醋。不过,今晚我要跟三哥一起睡,等一会儿用过膳,三哥不要批奏章,我们早些歇息,明天也不要去早朝,晚些再起。北黎如履薄冰,西州枕戈待旦,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。”
他说的委屈,皇帝听的也心生怜惜,温声道:“好,都依你。”宁福海得了圣意,磕了个头便下去了,苏子澈粲然一笑,得寸进尺道:“晚膳我要吃羊羹!”皇帝并未立时应他,犹豫了片刻方哄劝道:“你赶了这么久的路,身体疲累得紧,应该吃些清淡的饭食,羊羹过于油腻,怕是不好消化,麟儿若想吃,朕让人明日做给你,可好?”
苏子澈不满地道:“陛下才说过都依我,怎地麟儿不过要一碗羊羹,陛下就不肯了呢?”皇帝怜他久在军旅食宿皆苦,此时凯旋归来即便骄纵,却也不忍扫他的兴,岔开话题道:“朕说的‘依你’可是这事?麟儿才离开三哥几天,先时那些未语先解意的默契竟被你丢了个干净。”苏子澈急道:“没有!陛下是有了新欢就不喜欢麟儿了么?”皇帝笑着捏了下他的耳朵,道:“胡白!若是没有,莫非方才你是故意曲解朕的话?”苏子澈偏过头,躲过皇帝捏他耳朵的手道:“不过一碗羊羹。”
皇帝也道:“不过一个新欢。”苏子澈顿时哑然,皇帝有三千后宫佳丽,一个男宠确实掀不起什么风浪,何况他此前以莫须有之罪杖责南乔时,皇帝知道他不喜此人,便逐渐将其疏远。那个时候的南乔在皇帝心底,的确抵不过心头的小弟,而这次离京不过数月,南乔竟已是昭仪。
在皇帝心里,他二人现在孰轻孰重,苏子澈并没有面上那般笃定,便是皇帝对他的宠爱娇纵,也因着长久的分别而令他心生忐忑。
苏子澈良久不语,皇帝也没有在意,直到晚间入睡,迷迷糊糊正要睡着之时,他忽然想起佛家的一个偈子。
一切恩爱会,无常难得久。
生世多畏惧,命危于晨露。
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。
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他心头霎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,却不知这惶恐从何而来,为何偏偏生在了他的心里。他有意探明其因,却因困极累极,贴着皇帝的胸膛不多时便沉沉睡去。他在军中本已养成浅眠的习惯,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将他惊醒,纵是深醉也不得深眠,可此时睡在自幼亲近的兄长身边,他竟睡得极是深沉,无知无觉无梦境,一如当年征战前。